第四十章:梨花带雨(2)-《落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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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哥嫂四人开始烟嗓伴唱加入喊麦,音节陡然拉高,高至山峰。
山峰到山腰都长满碧绿的茶树,一条丰沛泉溪涓涓绕山阻流,直至山麓数条水溪从远方流到此坡汇集在陡峭的高处奔腾直泻,形成一帘壮丽的白沫瀑布。
彝族五人开始大合唱,声音为之恢弘,心惊肉跳。
瀑布阵阵雷鸣的怒响与滔滔倾泄翻天的洪流撞击悬崖岩壁,支离破碎,涌落溅弹的水花在半空粉化成水雾,弥漫升高,又惯性融入瀑流,回落在底下的深潭里打转漩涡,合唱立体声像长有扁平像黄鹂翅膀的鱼从深谭中腾窜出水面极高,又掉坠在瀑布水流雕琢出千疮百孔的岗石上,刚跌落又亡命跳跃,摔到更高台阶的湿漉石面,万死而不留残生。
台下9万观众屏住呼吸,震撼倾听彝族音乐的感人肺腑。
哥嫂四人又诧然退出大合唱,保持低头沉默,布吉依母继续仰首独唱,节奏又缓缓平静,安息催眠般悦耳舒畅,醇香酒醉。
燕莺曲歌嘹唱吵醒了春,活跃的草芽探头吟听,含涩的苞朵儿冒上蒲枝,冰雪融渗出潺潺溪流,灌溉暗疏的苇根,滋润袅娜的柳絮,冬眠长久的动物们争先钻巢出洞,轻步软脚怕惊动怀孕儿女的大地胎气。
布吉依母波澜不惊平缓结束8分钟的精彩演唱。
叹为观止,台下纷纷站立,响起最热烈最持久的掌声,都扑朔迷离认为这一曲无与伦比的彝族歌才是今天的压轴登场,是今天的最后一个节目,激动兴奋的9万观众陶醉其中,甚至忘记了还有一位神秘人物未出场。
布吉依母和哥嫂五人退下,舞台大幕布帘缓缓拉下合拢,仿佛大会今天到此结束落幕。
合拢的大幕布帘后,一个组织人员上台撤掉麦克风话筒,舞台右侧的乐队们也开始收拾乐器。
台下人头攒动,议论纷纷,都以为新年元旦庆祝到此结束,怀疑压轴登场的蔡文姬节目已经被彝族姑娘布吉依母临时代替了,略有遗憾,但今天已经免费欣赏了多个高质量表演,尤其是最后登场的彝族歌曲《摩梭扎西》,已经达到最高水平的境界,心满意足。
但没有主持人正式宣布表演大会结束,场外摆放的几十只冲天焰花还没有燃放,这意味着还没有结束。
王牌还在。
蔡文姬的压轴没有被临时取消,只是她要求撤掉舞台麦克风话筒,禁止乐队伴奏,关掉喇叭音响和所有灯光,59岁的她要穿越古今的隔绝,回归大自然,屹立山顶,倾尽此生全部情感领悟和才艺能量,挥洒演绎登峰造极的最后绝唱。
夕阳迟迟不落,晚霞映红了哭河水面,波涛粼粼,白鹭展翅翱翔,丹顶鹤盘旋仰首朝天嗥唳,声震苍穹,预示着一个万物灵性唤醒的宏大仪式即将开启。
大幕开启,王者归来。
当台下9万观众转身,少妇怀抱的婴儿开始啼哭,人潮涌动嘈杂拥挤收拾准备离开时,大幕布帘后一记悠长嘹亮的天籁空灵吟唱突然响起,划破时空,无限浩淼延长,极其辽阔,苍鹰翱翔,没有掺杂任何羁绊的纯粹自由,净土天际的雪莲花开,海边巨浪翻滚。
“呜!……”
仿佛一记来自玉龙雪山的遥远呼唤打开尘封已久的心扉,簇丛格桑花的芬芳融入布达拉宫墙壁上的牛奶香,在离天最近的地方蔓延它扑鼻的温柔,天鹅轻轻飞过。
好像一声掠过茫茫太平洋的蓝鲸次声波嗥鸣,翻山越岭万里传播前来,送上一个带有海水盐味的亲吻,挽留你的匆匆脚步。
仅仅半个元音节单独吟唱出现,二十年前听过蔡文姬演唱的牛角镇居民们情不自禁手抹眼角的泪珠,屏住呼吸和暂定心脏的跳动去聆听,这能净化一生罪孽的天籁嗓音只属于蔡文姬,她如约来临。
大幕缓缓拉开,只见59岁的蔡文姬身穿一套黑色女士束腰西装,内衬一件白色圆领毛线衣,脚踩一双黑色灯芯绒女鞋,瀑布般秀发的尾端用一根红短绳打结,两鬓有几丝银发,反而更能衬托出娴静成熟的气质,下肢修长凸显她173厘米的身段格外挺拔高挑,很少涂脂抹粉化妆的削型脸蛋,天然光滑富有弹性,柳眉白齿,钩鼻明眸,不胖不瘦,不土不洋,没有胭脂口红的刻意点缀,却浑身散发一种端庄大方胸有成竹的女人魅力。
亭亭玉立的形象就尽显完美无缺。台下的观众也感觉专唱楚剧的蔡文姬的这身衣装打扮是要即将远行离去。
蔡文姬这次临走前的绝唱不是凤冠霓裳的一段楚剧,而是一曲真情流露生命感悟的抒发。
蔡文姬站在舞台正中央,并拢双脚,挺直腰板,微抬起头,双手展开向前方四座环绕高山,空中的‘呜’的悠长吟唱持续一分钟竟没有停下减弱的迹象,也没有重复任何一种声调,竟然有27种变调,在诡谲不断变化幻出冰缝断裂/榆树发芽/蒲公英飘扬/蚯蚓蠕爬/海浪翻滚/孔雀开屏/姜女哭夫/太阳东升/精灵复活/瀑布飞溅……。
吟唱是蔡文姬标志性技压群雄的杀手锏,这不是一种民族语言的声波,而是全身心融入山川河流的共鸣。
在这个冬天,万物开始苏醒。环绕罗织塔的燕九山七星山蜈蚣山葫芦山竟奇迹产生出神秘莫测的吟唱回声。
21岁的布吉依母和哥嫂在后台,并没有收拾演出衣物,都是禅坐在地聆听,哥哥们惊讶蔡文姬的肺活量远远超过强壮男人,她的自然吟唱声阶竟然产生山谷回音。
依赖麦克风话筒的布吉依母低头垂泪,仅听见半个悠长单音节吟唱,热爱唱歌的彝族姑娘就知道面前有一座永远无法翻越的大山,业余与职业的巨大鸿沟,凡人与神的遥远距离,二位嫂嫂靠近安慰哭泣的小姑子。
台下仿佛诧然时间静止,刚啼哭的婴儿也出奇安静,灰狗爬地忏悔,乌鸦枝头祈祷,一根绣花针掉落地面都能听见,不愿惊动举世罕见的绝唱。
她犹如一头屹立最高顶峰的至尊狮王,仰天长吟向浩瀚银河,迎接这个星球上的第一缕阳光,轰然雷动,召唤毛骨悚然的远古力量。
当太阳的第一缕光芒射向最高山峰时,沉睡的地平线开始发亮,黎明前的黑暗完全褪去,千道,万道,无数道,像耀眼锆钻闪烁的晶莹开始覆盖森林、河流、湖泊、沙漠、田野、海洋、凡尘人间,直至世界的尽头。
她是谁?
饮朝露,卧积雪,枕玄石,尝百草,淋暴雨,迎狂风,淬日月精华,吞山河壮丽,闻云雾气魄,听虫鸟幽鸣,睥睨众生,放荡不羁,随心所欲。
鱼肚白的透红火球穿越晨曦,升向长空,抬头仰望,那不是强烈,不是可怕,那是温柔的一瞥,却带来无限的明亮,光芒万丈,新鲜的气流在漫溢,万物精灵被唤醒,百鸟歌鸣,千兽起舞,山崩地裂,顶峰的她开始第一字演唱。
第一字汹涌磅礴,少林寺的钟声敲响,赤壁大战的皮鼓擂动,瞿塘峡的纤夫吆喝,黄河改道,长江断流,火山爆发,珠峰隆起,海市蜃楼出现。
独辟蹊径的腔调开创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境界,不是民族戏剧,也不是流行歌曲,只属于蔡文姬才能演绎出的音乐。
第七字又开始海边漫步欣赏,缥缈氤氲坠雾,见金鳞炫耀点点片片,花溅鸟惊之势,执迷方醒,相见恨晚,梅影柳阴织琴丝,瓜藤攀竹枝连理,鹊喳蛙声古筝拔。
第十三字的音阶又急促嘹亮抬升,登高远望,云梦大泽,鲧腹茕龙愧月,鲲鹏蛟鼍遮日,浮舟东渡,玄幻蓬莱返照,轻踏浒畔,恰逢兰莲争艳,闻丛花幽香卿卿烈烈,北斗星移,烟波浩渺,气惯长虹。
当蔡文姬唱到‘山谷中’三字时,气势又回归田间质朴柔和舒畅,蜻蜓点水,牧童吹笛,牛儿吃草,泉养蝌蚪,野菜畦上的八角莲、叉叶蓝、蛇菰、枸杞、黄芪,都叶展花开。浓鲜娇仪的鹅掌菇被露水滋润垂涎三分。香果树、水青、珙桐、秋海棠、向日葵,结出大小各色的果粒。
弯弯小河清澈见底,浣鲢游尾,蒲藻藏螺,丹鹤双飞,鸳鸯嬉戏,涟漪荡漾,苍鹭掠影,倒影湖面。
节奏顺势进入一幅中国江南山水画的感觉中。
江蓠芷草嫣,秋兰结佩,掬水灌冰壶,入昌海,破寒朱砂三雕梅,痩香桃粉一抹骚,大坡堆云,小洲浊流,朝夕相濡,玉韵郁兰,揽月酌迹,烟波狂澜,铜雀思娇,孔鸾怯懦,关山寤寐,观音善哉。
当蔡文姬唱到‘怕风急’的‘急’字时,又变换出一种千手百臂叱咤风云掌控自如的扎实功底。
声调点燃,如丝柏树像火焰般升腾,如一团熊熊黄金之火,扭曲的声线宛如大江滚滚东流,跳跃颤抖抽象出一种主观幻想的放荡不羁,像潦草的孩童涂鸦,又似刻意的情感寄寓抒发,随心所欲的鬼画葡萄中略带理智的演唱规则,糅合所有想要表达的思想碎片,矛盾、狂妄、敏感、浮夸、情绪、自然、人类痕迹、光明、黯淡。
给台下听众以捉摸不透的迭代节奏在离经叛道,变幻莫测,奔放,忧郁,抑制,明亮,跳跃,怜悯,忽而低谷,忽而拔尖,纤弱的游荡,分道扬镳。
颤动的发音在飞翔,满怀愤懑的麻雀在稻草人身上啁啾不止,跳上跳下。没有哽咽的伤感,纯粹的俏皮,令敦煌壁画飞天仕女的舞蹈慌乱了脚步,让维也纳莫扎特弹过的古董钢琴琴键在黑夜自动起伏,惋惜作茧自缚的贪恋,一见钟情的邂逅,是翼羽枯蜕的忧伤。
牛角镇的天已黑,傍晚进入了夜晚。
当蔡文姬唱完‘我不敢去追’五字后,便急促接着演唱下二个字‘去追’时,最后一个字‘追(zhui)’,无限延长,无限抬高。
蔡文姬敞开的双掌紧握成拳,倾尽毕生的情感领悟和才艺能量,气运丹田,力挽狂澜,向青天撕心裂肺召唤,召唤沉江冤死的欧阳涵灵魂复活。
这个追(zhui)字音逐渐成为地球人类有史以来声阶最高最嘹亮的单个延长音,好像是一串打开另一个量子平行世界的解锁密码。
在这一记突破人类极限的最高延长音中,台下聆听的几位盲人突然热泪盈眶丢掉拐杖,挺直站立,早已坏死的眼角泪腺竟然流出泪珠,簌簌直落。
在这一声中,洛阳博物馆的千年宣纸史册和出土竹简被一股猛烈的声波飓风呼呼刮卷,笔墨文字,喊冤歌颂,遮遮掩掩,在风中凌乱。
在这一声中,陕西秦始皇陵墓中的水银江河开始沸腾,兵马俑的冰冷手指突然拥有了体温,在抖动。
一匹脱缰汗血宝马驰骋奔跑于西伯利亚荒原,寻觅这声音的源头。几百只宽吻海豚遨游横跨无垠太平洋,追逐这声音的召唤。非洲大草原的飞禽走兽在太阳的第一缕光芒中被叫醒,土著部落开始篝火舞蹈祭祀这声音的膜拜。西藏寺庙里的喇叭们虔诚念诵这声音的超凡脱俗。希腊神庙墙壁上雕刻着这声音的史诗记载,是彗星撞击地球的恐龙毁灭,是连绵不断二百万年的洪荒暴雨,是亚特兰蒂斯沉入海底的瞬间绝望,是地球诞生那一刻的生生不息。
在这个人类史最嘹亮的单个延长音中,灵魂出窍的9万观众纷纷起立,在用人性的理智与疯狂的听觉进行最后的毁灭决战,保持血压飙升却面不改色的镇定,他们亲眼清晰看到自己脚下这片泥土上,被踩住的银杏枯叶开始一秒一秒晶莹发亮,通体像星星璀璨闪亮发光,开始在灵动,在钻出活人的脚底,又礼貌穿梭出人群,开始向上腾空。
银杏林沃土底的5700多名忠骨英魂被蔡文姬的天籁之音彻底唤醒,投胎附体于片片银杏枯叶,被赋予生命,重新复活,与登峰造极的音符手牵手,化作明眼可见的森林幽灵,光明磊落在昏暗半空旋转交叉漫舞,没有丝毫的胆怯,在9万活人观众群中影影绰绰飞向天穹,优美轻盈的身姿闪烁点点荧光,喜悦欢乐,活蹦乱跳,与蔡文姬的发音恩爱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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